“秋风起,食腊味。”秋冬季节,没有一煲腊味饭,如何将息?遥想当年,粤菜北上京沪,腊味为其先行,南杂店既卖腊味,也卖腊味饭,可是你能想象的景光?
读岭南饮食文献,最有感觉的,莫过于《新上海》1926年第2卷第6期非我的《广东人的腊味》。文章说:“广东人的杂货店,到了冬天,便有一种腊味出售。这种腊味,广东人多用作冬至送礼的佳品。记得有一次,我有一位广东朋友,送了我一篓腊味,我起初因为不知道怎样烹调,胡乱烧吃,吃了几次,也不见得有什么美味。后来那位广东朋友,教我烧法,把腊味用漏布抺净(不可放入水洗),待饭滚的时候,放入饭里。这样烧法,一到了饭熟时,便觉着香味腾腾,不但腊味好吃,就是这顿饭,没有小菜,也吃上两三碗。”
因为它让我想起1990年代中后期在广州求学时的一段美好生活场景,即每届寒假,于宿舍苦读时,快到饭点了,不想去饭堂,就往小电饭煲里扔一两根广式腊肠,肠饭并熟,香气四溢,胃口大开;煮方便面时亦复如是,同样甚美。还曾以此招待女同学,并得赞美呢。即便毕业多年,还曾以之馈赠前来出差开会的学术界朋友,特别是那些独居自炊的朋友,并教他们烹饪之法,常因此自鸣得意。
工作之后,即便有机会出席一些高档宴请,席上也不乏芥蓝炒腊味等菜式,以及腊味煲仔饭等主食;一些老广州,还将一些街巷小店的腊味煲仔饭视为尚味珍馐,引我同享呢。由此,追寻广式腊味的前尘旧影,倒是更为诱人了。
腊味,全国许多地方都有,因为在物质生活不丰裕的时代,将一些肉食腊制,无论待客及改善生活,都是必须的。孔夫子向学生收取的束脩(学费),就有腊味(干肉)。但相信没有一个省,像广东这样大量地、广泛地制作腊味(烧腊)。所以,张亦庵在专文《烧腊》中便说:“烧腊这两个字在广东语言中已成一个专门的名词。”至于广东腊味始于何时,不必细考,我们侧重的是外界的认知或者说对外的传播,因为再好的东西,没有得到接受认可时,也是可以被忽略的;食物的美好,通常也是通过接受和调适达成的。
而从传播和接受的角度看,“食在广州”,正可谓“腊味先行”。比如当年这些烧腊,在上海粤菜馆未兴之前,就在广货南杂店大兴了:“所谓烧腊者,是指‘广东店’所卖的那些新鲜烤制好的肉类而言,如叉烧(这是连上海人也最为熟知的一种食品)、烧肉、烧鸭、白鸡等东西。出卖这些东西的那一部分称为‘烧腊台’,普通是附设于杂货店面的一角。这种广东式的杂货店,就是上海称为广东店的。”到后来,发现有利可图,酒菜馆才接过茬:“现在,不只杂货店附设烧腊台,有好些酒菜馆也附设烧腊台了。”
南杂店时代的烧腊,品种款式远比现在要丰富,也远比酒店的供应要丰富;除了上面所举的叉烧、烧鸭、白鸡等“烧腊台上的主要物品”外,“烧鸡、蒸鹅、扎蹄、烧肠、烧排骨、烧肝、烧鸭脚包、卤水猪肚、猪肝、猪脚爪、猪心、猪头肉、猪耳朵,以至红烧牛肉等”都经常摆上案台。因此,“若至烧腊台而谓之曰:‘购卤味若干。’则操刀者把柜台上所有各种卤味各切少许,混成一起卖给你。”(张亦庵《烧腊》,《新都周刊》1943年第17期)人可有口福了。所以雷虹在《东南食味》(《旅行杂志》1948年第1期)对此欣羡不已:“至于粤桂独有的日常便肴,烧猪尤其是乳猪、叉烧,卤味尤其是柱侯食品,那是一年四季天天供应的熟食,佐饭妙品。惟有腊味的香肠、腊鸭、金银肝之类,却要冬天有北风时的腊味,才是可口,而受人欢迎。”
酒楼接棒后,也曾为酒楼的最佳招徕之一;比如唐鲁孙先生虽曾是“食在广州”的开山祖师之一谭家的座上宾,但他最为怀念的似乎是上海大三元的腊味“鸭脚包”:“老资格的广东菜馆,要算南京路的大三元了……他家烧腊中的鸭脚包,的确是下酒的隽品,鸭掌只只肥硕入味,中间嵌上一片肥腊味,用卤好的鸡鸭肠捆扎,每天下午三点开卖,总是一抢而光。”因为“上海虽有若干卖广东腊味的,可是谁也比不了大三元”(唐鲁孙《中国吃·吃在上海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,第68页)。
沪上著名的安乐园酒家甚至号称要来一场腊味:“世界事业多矣,曰国体,曰种族,曰政体,曰家庭,未尝以腊味闻也。安乐园今竟以是鸣于世,得毋异乎?然阅者勿泥定之命字,为‘天命’之命。当解作‘使命’之命可也。往者市上腊味家之制作,率由旧章,不思改革,自以为完了应负之‘使命’矣,不知食家有未尽满意者。如‘金银膶’一物,人多喜其甘而畏其肥,从未有人起而改革以调剂者。今本园创制‘酿肠金银膶’一种,是即革除市上制造家所负陈陋之使命,而置‘金银膶’于人人满意之地也。阅者不信,盍购试之,真觉肥瘦停匀,甘冽无比。又增创‘保险封肉’一种,较之普通腊肉,甘香过倍。其余各式腊品,皆避陈法而求新颖,处处含精神,不惜费心力以研究之,特欲增诸君口福耳。虹口安乐园酒家主任陈秋谨布。”(《腊味之解释》,《申报》1927年10月26日第9版)
有的酒楼,则直接由腊味店增设或转设而来:“(上海)南京路冯氏老牌陶园,为腊味烧味之专家,现特设粤菜部,已于廿四日开幕。”(《陶园腊味烧味专家特设粤菜部》,《力报》1938年1月26日第4版》)由此也可见腊味之地位和影响力。
腊味风靡,使冠生园这种食品业龙头老大都不敢怠慢,高度重视,专人负责,原产地采购:“南京路昼锦里西首冠生园食品公司总店,暨河南路支店、九亩地老店,每届秋末冬初,辄派专员,赴广东各地,采办著名腊味,罗列分售,受各界之欢迎。本届因总店范围扩大,搜集到埠之腊味,亦较往年为多,而花样如广东腊肠、鸭肝肠、五花腊肉、关刀腊肉、金两肝、鸭脚包、鸭腿、大腊鸭、腊牛肉干、鸡肉腊肠、虾仁腊肠等,色味鲜洁、香腻可口,允推腊味之上选。迩日该公司总支老三店,顾客购买此腊味者,异常拥挤,闻均赞为美味云。”(《冠生园广东腊味畅销》,《申报》1928年10月25日第22版)
岁聿云暮,百行百赞。赞到烧腊行……旧历年是烧腊行最旺的时期,自奉,送礼,通通与烧腊行有关,无人可在此过年当中,与烧腊行不发生关系也。烧腊行,一间铺头,分两种生意,烧味是一种,腊味又是一种。烧味,包括烧鹅、烧鸭、烧肉、烧肠、叉烧以外,又有卤味,卤味是隶属口味部的,卤水猪脚、猪心、猪肚、猪膶、珍干、猪头肉、大墨鱼。一个腊味部分,讲将出来,你唔流口水,我亦流口水。但且住,北风天,还有使你流口水的的哩!南安腊鸭王上市了,金银膶、老抽腊肠、膶肠、腊肉、封鹅,一煲瓦罅饭,蒸多少腊味,问有谁人不流口水?烧腊行这一行,撇开旺月来讲,平时,他是最利便招呼人客,最利便唔够餸,急就章去斩料的。人与人的酬酢,得力于烧腊行不少。买腊味送礼,大姨妈生日,买对烧鸭去;三舅父来了,斩碟烧鹅油鸡,宾主尽欢,微烧腊行不为功也。今人因营养关系,对肉食,甚于古人之思莼鲈,烧腊行便是以营养最丰之肉食,供给于一般需要肉食营养之人的。他日,吾人能脑满肠肥,胥得力于烧腊行,此非故甚其词以大赞烧腊行之功。盖完全根据事实来赞佢,并没有高帽作用也。咪讲笑,就快过年了,我还是去买番斤腊肠先!为之赞曰:
腊味卤味,予人便利。斩料加肴,皆大欢喜。北风一翻,又到年关。买来腊味,强饭加餐。岂独自奉,堪作送礼。营养攸关,体面更重。唯系感情,肠肥脑甚。贵行烧腊,关系非轻。(捉笔人《百行百赞:烧腊行》,《亚洲商报》1944年第40期)
广式腊味,尤其在上海,地位之高,还可从另一侧面见出,即成立了广帮腊味职工同业工会:“本律师兹已受任广帮腊味职工同业会聘为常业法律顾问,嗣后如有侵害该会名誉权利及一应法益者,本律师当依法尽保障之责,特此通告。”(《顾忍律师受任广帮腊味职工同业会常年法律顾问通告》,《申报》1928年3月1日第3版)
腊味不仅在上海是粤菜馆和广东店的招牌,在哪里都是。比如在北京,金受申先生说:“南馆中能保持原来滋味的,只有‘广东馆’,一切蠔油、腊味、叉烧、甜菜、肉粥,以及广东特有肴馔,都能保持原来面目。”(金受申《北京庄馆:庄肴馆肴各有风格》,《立言画刊》1939年56期)1940年代新起的万有食堂,也以腊味相号召:“西单舍饭寺万有食堂,为本市独有之饭馆,专售广东菜蔬,如腊味、边炉种种,极为特别适口,且内设雅座洁净异常,整桌零吃,味美价廉,故开市未久,生意颇佳。”(《万有食堂:粤菜腊味边炉拿手》,北京《晨报》1942年1月9日第4版)
且不说北京以及武汉、重庆、昆明、贵阳这些因抗战迁徙粤人和粤菜馆较多的城市,而连西安这样口味大异广东的西北城市,竟然也有以腊味相招徕的粤菜馆和广东店:“广州酒家:应时粤菜茶点,著名烧猪腊味,备有经济和菜,华贵筵席,地址东大街四八〇号。”(《广州酒家广告》,《西北文化日报》1938年8月30第2版)“夏令出品:早点:叉烧包,豆沙包,伊府面,广东粥品。上下午餐:应时饭菜,精致小吃,烧腊卤味,油鸡素菜。新添:伊府凉面,绿豆米汤、绿豆沙。南院门二十四号。”( 《广东腊味店广告》,《西京日报》1945年7月30日第4版)近在咫尺的嗜辣的江西赣州,反倒更“吹水”广东腊味:“广味有‘广东酒家’‘国民茶室’,它们不仅可以包办筵席,还要兼制各色腊味、各种点心,小碗小盘,别具风味,‘腊味饭’,多少人为它‘香’得不亦乐乎。”(佚名《吃在赣州》,《人生报》1948年第1卷第5号)难怪广东腊味中要纳赣州治下的南安板鸭以为腊味名品了,嘿嘿!
腊味有美关不住,早已聘婷出国门。有人就说,广东腊味,国内第一,没得说,广告也不用做:“在去年的春天,上海的电车上和公共汽车上,布满了广东香肠香鸭的广告,当时我以为一桩平常事,而且认为可以不必做这样的宣传,因为中国各地方人在脑海中都知道广东香肠最著名。”就像我们今天仍然重视出口一样,外销的比例,才是检验产品的试金石:“广东的香肠,在以往情形,不能说不发达,每年产销国内外也有千万元以上……在最盛的时期,约算在初年,每年约有四百万两出口,销售至美国的占百分之三十,南洋的百分之三十,其余百分之四十销往世界各国。”
如此盛举,应该离不开广告的功劳才对,可是作者笔锋一转,原来是几家“藉藉无名”的大商家在做:“在广东做出口生意的亦仅三四家,合隆、晏如是最初的,继有的合益、吉祥、广如。前两家专运美国。合益专运南洋一带。吉祥关闭了。我因为合隆香肠是著名的一家,在美国吃中国香肠的,好似上海五芳斋汤包,北平便宜坊的挂炉鸭,广州大三元六十元鱼翅,除他们任何家都不如的情形,所以特地到他那里去参观,可是这家合隆虽然负有这样的盛名,然而广州本地人是不知道,且不知道这家铺在哪里,可是这种不善商业的宣传,本来我们中一般负有盛名的铺子,都有这样的通病,以为自己牌子老,还愁没生意做!”(孟轩《由美国香肠说到广东腊肠业及其制法》,《现代生产杂志》1936 年第2卷第2期)
其实在老广州看来,有如今天很多广看不上所谓的米其林、黑珍珠榜单餐厅而独喜巷口小馆一样,名记戆叟的一篇回忆,不仅值得老广珍视,也对外地的朋友,如何觅食广式腊味,大有启迪:
腊肠,晏如、晏栈两店可称为大名鼎鼎腊味专家,推销外埠极夥,本地亦远近驰名;若以腊味为交际送礼品,舍两店之制外,似不成敬意,因外观鲜明,欢迎者众也。然而讲究食家则嗜十七甫奇有海味杂货店所制之腊肠,虽价目尚比该两店稍昂,且外观鲜明亦未能与颉颃,乃反不以为逆,缘调味佳胜,晏如晏栈均不能企及所致。说者谓两店每日用家豕肉既多,则美恶兼收搀集,在所不免,至外观鲜明,则用硝增其色,内部调其美恶,非加重糖酒不为功,两皆不宜,致失原来真味,惟奇有则不然,选肉既取其精,调味原料均皆上选,务求得其真味,以邀主顾考究者垂青,则价目虽比他家稍昂,想亦当见谅矣。记者僻处河南,虽奇有腊肠间亦尝试,然往往就便向附近福场院华光庙前胜隆杂货店购腊肠(该店并无他款腊味售)为助膳品,售价又比奇有每斤价目多三分。询之店伙,据谓伊店系家人妇子生意,人手不多,晒晾场既不广,每日只可出腊肠三四十斤,惟此种营业原料固当求精,而且当然天时人事缺一不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