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合、紫薇、芙蓉、西番莲四个女性朋友因缘相聚在一起,表面上亲密无间,私下却总有互相较量的小心思。一次聚会中,曾是舞蹈老师的百合,重遇了以前学生的父亲、农村拆二代叶千千。芙蓉、西番莲热情招呼,唯独高傲的紫薇对其十分排斥。四人聚会,因为第五个成员叶千千的加入,引发了旅途中的意外事件,让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颠覆。
她们四个,芙蓉与西番莲关系好,她们先认识。然后,西番莲认识了紫薇,芙蓉认识了百合。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,谁遇见谁都是说不清的事。就因为芙蓉与西番莲好,百合觉得她们四人中,自己同紫薇好就是顺理成章。第一次约齐了吃饭,她们自觉选边,百合与紫薇坐一起,芙蓉与西番莲坐一起。然后给群起名。芙蓉说叫四朵金花。西番莲说叫闺密。“都太俗了,要我说就叫四小天鹅。”百合捏起裙边做了个造型,她舞姿曼妙。西番莲说好,她善于同意别人。刚要鼓掌,看紫薇别过脸去,她合起来的手掌就没有拍出声响。“就叫四不像。”紫薇朝向空中不屑地说。她的脖颈显见地抻长,一点也不输天鹅颈。说出来就没人反驳,那时她们都叫她丁科长。西番莲连忙说好,然后百合与芙蓉都点头。紫薇却不管她们,先把群名固定在门楣上。紫薇点子多,乘兴说:“我们都给自己起个花儿的名字做昵称吧,这样好称呼。我叫紫薇,眼下正是紫薇开花的季节。”百合说:“妙,我喜欢穿白裙子,也喜欢百合花。”芙蓉说:“我有张芙蓉面,大家都说我面似芙蓉。”几个人一起看她的脸,芙蓉若无其事。西番莲急了,说:“我想叫芍药或牡丹,你们觉得哪个好?”大家看她一眼,都觉得怪怪的。百合说:“你脸挺大的。”百合这样一说,大家就都点头。之前没觉得她脸大,此刻觉得她的脸是有些大。“我叫西番莲吧。”她主动给自己降级。紫薇轻声说,还是挺配的。百合与芙蓉都点头,说这名字的确配她。西番莲却又反悔,高声说:“牡丹也是圆团大脸,我为什么不能叫?”紫薇说:“牡丹虽好,花期却短,是个短寿的命。”一阵风呼啦吹了过来,几个人的头发都应声飘舞。她们同时用手去拢头发,都用右手,整齐划一。有个路过的小男孩好奇地看她们,这些人的衣袂飘飘,美丽得超出他的认知。他扭着身子朝前走,嘴里说:“你们是演员么?”百合回答说:“对,我们正在拍戏!”
大家都笑弯了腰,觉得西番莲好有趣。丁科长端着的架子自动放下了。“白薯花好,又开花又结果,让人喜欢。”她抢着表态。这顿饭她一直纠结,西番莲一再约,她有个死乞白赖劲儿。越这样紫薇越不想来,理智上她觉得这几个人不入流,可又管不住那颗心蠢蠢欲动。她在单位没朋友,潜意识里,时常觉得孤单。及至见了百合与芙蓉,妆容和衣品都不输自己,紫薇才略略宽了心。西番莲说:“好吧。只要你们高兴,我叫臭狗屎都行。”跟着,她翘着兰花指唱:“俺那朵白薯花真是奇葩,不怕风吹来不怕霜打……”
“好吧。”紫薇表情无奈,也发现“认为”两个字没用好,“是好呀,那就是还没开垦的白薯地。”她开玩笑,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。
“啥?”紫薇没听清楚,奇怪地看芙蓉一眼。紫薇在这几个人中学历最高,是文学硕士。但刚才思维开小差,没能听懂芙蓉的话:“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?”
芙蓉懒散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猩红的嘴巴咧到最大,露出了至少八颗牙齿。紫薇甚至能看到她的后槽牙和口腔深处的小喉豆,都是粉丹丹的颜色。芙蓉是会计,说话做事像算账一样清晰。紫薇既看不上这个职业,又心生抵触。三个人中,也只有芙蓉敢对紫薇戗着说话。“要是有只臭袜子就好了。”紫薇内心思忖,情不自了下自己的脚,她穿着连裤袜。她总穿连裤袜。“团成一团塞进去,能堵得严严实实。”紫薇有些快乐地想,就像已经践行了,脸上显出迷人的笑意。
“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?”百合端着酒杯走了过来,她婀娜的样子就像春风摆柳。她是知道自己娇俏的人,所以总穿白衣裙,冬天的羽绒服也是白色的,走动时就像雪人长了腿。“你们的样子好过分哦,不许有什么事瞒我。”她把两只手臂搭在紫薇和芙蓉的肩上,稍微一用力,身体就悬空了。芙蓉趔趄了一下。
她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,彼此之间称“闺密”。三年五年,或十年八年,谁也说不清。再早只是认识,紫薇和西番莲认识,百合与芙蓉认识,一年难得见一次面。就像前面有漫长路要走,要再过几年,这四个人才像水流汇聚一处。任何群体都有始创者,她们之间也不例外。最早是西番莲,细胞过分活跃,经常把人往一块儿牵扯。汇聚一处才发现,虽然都是朋友,彼此之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。源于气味,或源于谈吐。或什么也不源于,就是简单的王八看绿豆。没有芙蓉跟百合的时候,西番莲觉得自己跟紫薇好。她经常去行政局找丁蔓帧,那时还没有紫薇这个名字。西番莲的好有些单向,紫薇从来都是淡淡的,倒杯茶,眼神祥和地看着她说东道西。眼神祥和,但不亲近。后来四个人会齐了,西番莲发现跟芙蓉更合拍些。芙蓉跟她说私房话。她们开始议论百合,说她倚小卖小,嗲声嗲气,就像紫薇的跟班。后来也说紫薇,酸、装,还摆谱。仿佛在行政局工作,行政局就是她的。当然这都是说笑话,见了面,她们就把这套话语收了,跟紫薇就像亲姐妹。她们谁跟谁都像亲姐妹。局面就这样慢慢形成了,几个人的亲缘越来越深厚。看上去她们是一个整体,彼此之间细微的差别破坏不了整体性,她们甚至会谈到抱团养老,仿佛友情可以一生一世。紫薇冷艳,西番莲俗丽。在这两种极端特质下,芙蓉和百合有被湮没之嫌。但她们情愿没有存在感,百合出于礼让,芙蓉则是不在乎。她只是出来玩,不怎么在乎其他。
彼此成了彼此的影子,这样的光景有两三年,或者更短,没人能说清。是没人想弄清楚。今朝有酒今朝醉,弄清那些有什么意思?又当不得酒喝。眼下的情景是,她们好像生来就是这个样子,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团伙。她们管自己叫“吃货”。埙城有些名的馆子几乎都被吃遍了。她们吃得深入浅出:去过西餐厅,用银质刀叉;也去过大排档,喝小啤。四个人坐哪里都是风景。从不衣着随便,个个浓妆艳抹。吃喝不重要,聚会才重要。她们都这样认为。她们是彼此的万能胶。几天不见面会想。打电话、发微信或视频聊天。用西番莲的话说,有些像搞对象。“搞对象都没这么黏过人。”她们吃到哪里打到哪里。打架的打。比如,菜没洗净,桌子上飞过苍蝇,肉不烂汤不鲜,都是她们找碴的理由。她们最好的成绩是一餐饭全部免单。她们不是想吃白食,就是图个乐子。每逢关键时刻,西番莲是主力,她沉下圆盘大脸,用浑厚的女中音冷冷地说:“把你们店长找来!”有的结了梁子,从此再不去;也有的结下情谊,隔段时间会打电话:“我这里推出了新菜品,姐儿几个过来挑挑毛病?”
店与店不同,店长与店长也不同。如果年轻又模样英俊,四大美女一起放电,他谄媚的笑脸毫无招架之功,加个菜或送个鲜榨汁是常有的事。这一般是四川或山西人,操着并不标准的外地口音,小小的个子,仰着细瘦的脖子,跟财大气粗毫不相干。有一次遇到个东北糙老爷们儿,像杀猪菜一样混不吝。他晃着两只膀子过来,眼睛横着扫:“怎么啦姐们儿,没钱跟哥说一声。过来一个,先跟我上楼。”说完,挥了一下手,肩胛骨上文了好大一只龙头。几个人悄没声地递了个眼色,谁也没敢动。几张纸币扔在桌子上,连零头都没让找,开溜。以后吃饭绕着这家店走。这个事儿成了话题,谁先溜,谁后溜,调笑过后争得脸红脖子粗。西番莲换了思路:“如果有个人必须跟他上楼,谁合适?”
吵架这种东西,只要开了头,就挡不住。可她们就像小孩子过家家,吵一次,和美几天。再吵一次,谁都不理谁,群里一天到晚静悄悄。这样的情景从三五天,过渡到七八天,最多时有两个月,总有憋不住的。一般是西番莲先在群里冒泡:“有谁想我么?”先回答的一准是百合:“有。”然后是芙蓉。总是这样的顺序。紫薇是公认的最有涵养,她总是姗姗来迟,写两句诗发上来,或画幅小画。她的诗和她的画都还入眼,当然还有她们都懂的寓意。比如有一次,她们生了很大的气,彼此都说了绝情的话。紫薇便画了一棵树,上边落了四只穿了五彩羽衣的鸟,神态各异,取名同林鸟。紫薇相信,那三个都端着手机趴被窝里看,个个泪眼婆娑。当然这是紫薇想出来的,事实也确实如此。只不过,紫薇耽于自己的幻想,她也需要这一刻,有上帝的全能视角,洞悉她们所有隐秘。“我将来会写一本书,留作我们老了时的回忆。”她们都高调支持紫薇这个想法,并要求把自己写得美好些。
四个人中,百合酒量是最差的,但又是最贪杯的。她喜欢醉眼蒙眬那个情致,能把腹腔里的话当金子吐。“你们从现在开始听,我要讲真话了!”她虚张声势的样子特别搞笑。西番莲会捧臭脚,说:“你哪句是假话?我们听你说的都像真话。”芙蓉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戳百合的脸。那是一张有着精致妆容的脸,因为年轻几岁,皮肤吹弹可破。芙蓉的意思是,有妆遮着脸,想说真话也难。她们谁都没见过谁的素颜。偏是紫薇来了灵感,夏天来了,紫薇号召逛夜市。“谁都别化妆,我们素颜过闹市。”没有人在乎她们什么样,她们自己在乎。大家都在群里应了。西番莲特意问了句:“白天的妆怎么办?”“洗去铅华。”紫薇这样表述,害得西番莲赶紧去百度“铅华”这两个字。这天是休息日,紫薇在家懒散了一整天,有些蓬头垢面。临出发前再三琢磨,还是打开了化妆盒。“就让她们素颜吧。”紫薇在镜子面前自己扮鬼脸,做出一脸淘气的神情。孩子上学住校,两三周才回来一次。老公跑远洋货轮,出去就一年半载。她的时间经常难以打发。她刻意多扑了些粉,有面若桃花之相。想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三个素颜人面前,得把她们的鼻子气歪。及至见了面,紫薇险些闭过气去。都以为自己是唯一不素颜的那一个,没想到人人都这样想。西番莲甚至化了一个烟熏妆,稍微潦草了些,两只熊猫眼一大一小,睫毛和眉毛都作不知去向状。几个人笑翻了整个广场,路过的人都好奇地看她们。有个拾荒人肩背蛇皮袋子从这里过,狐疑地说:“你们是从天上下来的吧?”
拾荒人眼睛黏着她们不肯离去。芙蓉把手里的饮料瓶子塞给他,让他快走。瓶子里还有少半瓶饮料,拾荒人拧开盖子,一口喝了。
几个人嘴里嘎嘣着一起往前走。这里是城市中心,从文景街往前进入步行街,天空就成了一条狭长的走廊,飘动着墨色的云朵。夕阳收走了最后的余晖,空气中留下热烘烘的气息。两边仿明清建筑的彩绘有些斑驳,增添了些许古意。有摄影爱好者歪戴着帽子举着相机拍摄,镜头里是仿古建筑的檐角,上面落了只俊逸的鸟。街中心有一棵古槐,是整个步行街唯一的一棵树。四周围了铁栅栏,粗壮的树体朝东南方向倾斜,树身上红布条在风中舞动,宛若美人的衣饰。日影落下,街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。色彩斑斓的人群无序流动,像潮水中的沙子。有的手持鲜花,有的举着鸡排,有的端着奶茶,有的抱着宠物。几个人开始是横着走,彼此牵着手。她们都穿了长裙,恰好是反差的颜色。个个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赢得来往的人注目。后来就彼此松了手,散落到各处,像草丛中点缀的花朵。街上弥漫着各色烧烤或蒸煮食物的气味,氤氲的热气中,一个胖大女孩举着大个烤玉米一跩一跩地走。西番莲斜了她一眼,看见了棕色的玉米须子从她的下巴尖垂下来,被风吹得在脖子跟前晃动。她的嘴巴是黑的,就像男人长了胡须。
“我都恨不得给她擦一把,太不爱惜自己了。”西番莲追上了百合,手里快频率地抖动着一张面巾纸,话说得气喘吁吁。她爱管闲事的毛病到啥时也改不了。百合也看到了胖大女孩的样子,会心地朝西番莲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西番莲说自己是直筒子脾气,嘴跟心是一根管子连着。她干过导游,心性就像导游词,能把所有的话都说到底,否则会憋死。“这里是古寺庙的灰色院墙,青砖表面凹陷,风化的迹象明显,但内里别有洞天……”她说得抑扬顿挫,煞有介事。
两人都笑了。事实是,百合只在少年宫当过很短一段舞蹈老师,在重大节日的舞台上出现过那么一两次。那都是她们认识以前的事,在聊天中不经意间说出来的。她们其实对彼此并不了解。比如,在哪里上的幼儿园,在哪里上的小学和初中。她们更像萍水相逢的人,从不讨论过往。这里相对安静,对面是一块巨大的影壁墙。脚下的花岗岩石板路仿佛是一条河,隔开了俗世烟火。“你可以在外边吃东西,但要找个消停地方停下脚步慢慢吃,边走边吃对胃不好。”看见女孩走过。